訪寺那幾年,我經常去山里、,寺廟里。那都是無目的的旅行,應該是去見寺廟的住持或者是法師,但我喜歡不期而遇,事先一般都不電話或者微信。就像雪夜訪戴,制造一點神秘。當然啦,經常是廟里只有樹和花草們在等我,僧人們云游去了。就在這幾年里,我結識了許多古樹,奇花異草,這些寺院里的植物,因了佛菩薩的加持,格外茂盛,花也是分外妖嬈?,F在坐下來,只看見那段時光如閃光的銀片,在時光的荒野里熠熠著光輝,那些我與之喁喁交談的植物們,也散發著幽香。寫下她們的時候到了。
娑羅樹
我見到三棵娑羅樹都是在寺院里,永泰寺一棵,大明寺一棵,陽臺宮一棵。喝著太行山山泉的娑羅樹花開似雪,銀白閃光,耀人眼目。而喝著嵩山山泉的娑羅樹開花時,猶如象牙,或者似放舊的白蠶繭絲綢緞。這到底是為什么?,同樣的花,也有微妙的不同。
那年我們去永泰寺正趕上娑羅樹放花,跟著屈老師學做少林的易筋經,一群人累得頭上出了輕汗。然后就坐在娑羅樹下,娑羅花乘著小南風從半空里降落,悠然落在詩人們的肩上,手里的茶杯里。細細小白花瓣在茶里飄著,平添了趣味。有松木的香味。陽光里,微閉上雙目,這香味好像從高大的娑羅樹上散發出來,又好像是來自從少室山那被春陽曬暖的巖石上。人在香氣里浮沉著,有微醺的感覺。
娑羅樹就站在大雄寶殿的前面,已經站了一千九百多年,是東漢八年印度高僧攝摩騰、竺法蘭用缽盂帶至中國的貢品,先種在白馬寺,后移至法王寺。,北魏孝文帝之妹永泰公主落發為尼時,孝文帝下令將此樹移到永泰寺,據說此樹在另外兩個寺院都不怎么繁茂好好長,到了永泰寺之后,年年開花,潔白如雪,花開七層,像佛塔,又像燭臺,葉子又是七葉,看上去像是供在佛前的長香。
早晨起床到大雄殿拜佛,幾個小僧人皆在院里低頭專心地撿花。他們是那樣專注,我們在門前燃香叩拜,他們都像沒有看見。其中一個女孩面目清秀,皮膚白皙,她見我佇立良久,告訴我說,再過幾日天,娑羅花將凋之時,寺院會在樹下鋪上竹席,一大早,花如雪一樣落了滿席,她們則負責收集。聽了令人神馳。過了一會兒,詩人們齊聚樹下,早有人端來娑羅花茶,只見茶壺里娑羅花被沸水驚醒,潔白似雪,水立刻有了微微的黃色,一口下肚,立刻有一股古木的清香沁入身體,好像我們藏匿在娑羅樹的身體里,看著大地的水分沿著樹身上的纖維緩緩上升,陽光透過樹葉,打在樹心里,通明得像液體一樣。想到早晨那幾個蹲在樹下撿拾娑羅花的僧人,我小心而感恩地喝著這茶,讓這茶在身體里也緩緩上升,把濁氣與垃圾帶出體外。最后一口,我把杯里的娑羅花吃下肚子,佛是知道我愛花的,我一天一天去看她們,一年一年去看她們的時候,從無厭倦,現在見到了期待已久的娑羅花,好像看到久別重逢的人,好像找到了失散已久的親人,那潔白簡素,好像是我們認識相識的暗號,那幽香似德,也是秘密的手印。沒有一朵花像她這樣,把自己在佛前高高舉起,又低低放下,好像就是要來向世人示現佛的千般好意和萬種智慧。
永泰寺是中國最古老的皇家尼僧寺院,禪宗尼僧祖庭,背依少室山、望都峰、子晉峰,面向太室山禪宗祖庭少林寺。歷史上分別有北魏文成帝之女轉運公主,南朝梁武帝之女明練公主和北魏孝明帝之妹永泰公主在此出家修行,從而成就了永泰寺無與倫比的尊崇地位。娑羅樹又被稱為佛門“三寶樹”之一。它七葉、七蕊,所結果實一半暗紅一半奶白,被稱為陰陽果。娑羅花具有安心神、散郁悶、養胃等功效。
這天早晨,我早早起床,為了在寂靜中看看娑羅花,此日,細雨若絲,天色青青,那綠樹垂下無數白色花串。趨前,滿樹綠葉間,白花簇簇,如無數白鳥棲居,近視,花如寶塔,層層旋上,每一朵花都像振翅欲飛的白鶴,花蕊呈桔紅,如白鶴的眼睛一樣明麗。有幽香襲來。此這時,經堂里正在做法事,經文輕唱,梵聲悅心,再看那花,都像要飛舞飛起來似的。
我愛一切花,看到她們無懼忌地開放,我都虔誠地蹲在她們面前,請求她們允許我陪伴她們一會兒,如果可能,請允許我摸摸她們的小花瓣(黃月季的花瓣像綢緞一樣潤涼,紅月季的則像絲絨一樣有質感),我偏愛白花,也許她們純凈與我內心某些事物暗合,也許白色那虛無空茫更像是世界的本質。也許我對世界的看法是悲觀的。
現在,站在這千萬朵持續散發幽香的花朵面前,任何言語都顯得多余,娑羅花借助風與香氣安撫了一個人狂亂的內心。據說釋迦牟尼出生時,其母親手扶娑羅樹,佛的誕辰日是農歷的四月初八,正是娑羅花盛開之時。80年后,釋迦牟尼在拘尸那羅城外,跋提河邊的娑羅雙樹下涅槃。相傳釋迦牟尼涅槃時,娑羅樹同時開花,林中一時變白,如同白鶴降落,因此又稱為鶴林、鵠林。佛生時花開,寂滅時仍然花開如雪,茫茫一生皆是白呵。佛尚如此,人何以堪呵。
娑羅花,像是要告訴人世這個至理么?
臘梅
臘梅也叫蠟梅。蓋因顏色與蜜蠟相似,透明的黃。
花朵喜溫,獨她喜冷,有叛逆精神,像個青春期的女子,孤芳自賞,還讓寒風與雪賞。漫長的冬天,萬物裝睡,她獨醒著,吐著幽香。文人們都想用她澡雪精神,松竹梅蘭是也。明代的那個林和靖更是個色,不結婚,種了一山坡梅花,養了幾只鶴,把梅花作了情人,真是癡人艷絕。
與林和靖一樣,龔自珍一生也對梅有著繾綣的眷戀,他一生中植梅無數,也多有贊頌梅花的詩文,還常以“梅”自況。他的一首《紀游》詩中有這樣的句子:“離離梅綻蕊,皎皎鶴梳翮。鶴性忽然馴,梅枝未忍折。并坐戀湖光,雙行避蘚跡?!毖凶x龔自珍的詩文,發現與其關系密切的七位女人,唯有顧太清閨名為“梅仙”。詩中的女子似為顧太清。龔顧二人大概相識于紅泥寺。龔自珍的《憶丁香》中有句:“難忘細雨紅泥寺,濕透春裘倚此花”,龔顧之事發,龔自珍逃回杭州之后的第一個冬天,靈隱寺西溪的梅花開得如火如荼暗香疏影,龔自珍攜友賞花,見景傷情,臨梅落淚。當晚,一氣呵成,寫出了那篇膾炙人口的《病梅館記》。
石窟寺里有一棵三百年的臘梅樹,每年冬至前后開始吐花,整個寺院仿佛都被香氣蓋住了。我四十歲生日那天,正好在寺院里,臘梅花開得滿天空都是黃的,香氣浩浩蕩蕩。我把這香氣看作是佛的好意。佛寺里的人說“臘梅花期三個月,就像在佛前上的香一樣”。
我生于臘月,我媽說我出生時,天朦朧放亮,窗外趕早集的牛車叮當作響,在一陣陣巨烈痛疼中,嗅到窗外那株臘梅發出一陣陣幽香。她忘記痛疼,對身邊站著傻呆呆的父親說,快到院子給我折幾枝梅花來,等父親捧著一大捧幽香徹骨的梅花回來,我已經在哇哇大哭,母親自己起身在血泊里剪下了臍帶。她像做針線活一樣,靈巧地用中指與食指一挽,我的肚臍上系了一個好看的結。這截我與她親密相聯的通道從那一刻就被她掐斷了。我七個月后就離開了她,開始了一生的漂泊,我怨恨她,在內心也自憐著自己。直到她晚年,我已中年,我們才和解。當然這是后話。
我媽說,我小時候,頭發烏黑,圓眼睛明亮,很是健康。就是偶染咳嗽,總是無法痊愈,她每年冬天都摘臘梅花陰干,放在箱里,我咳嗽時,用開水煎剪服,幾天喝下來就好了。大哥手燙傷也是用臘梅花研成末拌到臘月凍過的狗油里,拭試涂幾次,即可痊愈。后來我離開了谷社寨,槐樹營沒有梅花,得了中耳炎吃藥總也不見好,其實臘梅花兌冰片研末也是可以治愈的。這是母親后來嘮叨的,。她不在我身邊,自然無法照顧得周全,關鍵是那棵臘梅也不在我身邊。
寒冷的風,、風里臘梅的香氣,、還有落在地上薄薄的雪花,這些物質都進入了我的生命,這些香氣與寒冷又怎樣微妙地影響了我的生命與命運。,我是個不太會撒嬌的人,是個自持與冷靜的人,這些與臘梅花是不是似乎有著秘密的通道。
我現在住的小區內共有三十七棵臘梅樹,這讓我好像住在自己身體里般親切妥貼。每年的大雪之后,臘梅次第開放,先是狗牙臘梅,接著素心臘梅,最后是磬口臘梅,。香氣是越來越濃烈。小雪時,臘梅葉子開始黃綠相間,葉片間臘梅的蓓蕾如蛋殼里小雞的嘴巴,已經在寂靜里有著萬千聲響,大雪之后,第一朵梅花吹破寒風,香氣清絕,沁人鼻息。冬至時分,進入盛花期,黃梅綴滿枝,幽香隨身走。我喜歡金農的梅花,他的墨梅,似有濃烈香氣,自稱“江路野梅”,、題“天大寒時香千里”,足見其懷才不遇的心情。也喜歡王冕的梅花,有他身上的清氣。和金農一樣,王元章喜寫野梅,不畫官梅。徐渭和王冕畫梅,都把自己畫得清貧如梅花,畫梅花換米。有徐渭詩為證:“君畫梅花來換米,予今換米亦梅花。安能喚起王居士,一笑花家與米家?!蔽蚁氪嬉蝗f噸大米,換徐文長和冬心先生一朵梅花,當然這只是個妄想。
某人入冬愛咳嗽,我在小區散步時,總是惦著摘幾朵花,每天幾朵,也積攢了一小布袋。有陽光的中午一起清坐。取十幾顆花瓣泡茶,他輕啜一口說有新鮮的刨木味道。我望著他點頭,喝第二道時,他說茶中添了幽涼還有辛香的刺激。此時梅花細蕊在水里起起落落,好像一場奢侈的花雨?;ㄏ氯嘶腥襞f識,從始至終他的眼睛沒有看我,只看著茶里的梅花。我認得他,早在很久很久以前,久到我已忘了自己是誰。在漫天花雨里重逢,然后別過,不動聲色經歷又一次的輪回?!?平生有債都還遍,只欠梅花數行詩?!?“別后相思空一水,重來回首已三生?!倍@個與我一起喝梅花茶的人,是不是我前世的親人?
玉蘭
春寒冷烈,萬物灰暗,玉蘭先花而葉,破空而來,大如蓮花,飽滿而收斂,。望之驚艷。尤其是白色的玉蘭花更像是一樹白蓮花放,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水下安靜無聲。
李漁說她“世無玉樹,請以此花當之”,大概說她潔白似玉。關于她凋謝過快,李漁也引為恨事:“此則一敗俱敗,半瓣不留?!庇裉m花開時驚艷,碩大,收時,紛紛落地,決絕如弘一法師。
終南山草堂寺那棵盛大的白玉蘭,我們闖入院內時,正紛紛開且落,一地白羽,滿樹銀花,如大樹上停滿振羽的白鳥,。整個寺院都被照亮。我只是靜靜地望著,出神發呆許久。落花盈徑,殊有詩意,但玉蘭的凋零讓人驚心,如雪覆地,層層疊疊,我猶豫不決,要不要繞道走過去。正在花樹下留戀,只見一僧人,手持缽到水池接了滿碗,步履拘謹,小心翼翼地端著向寮房走去。他那鄭重的樣子,讓我以為他在干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。到了寮房前,他復又蹲下,在一小碗內注了小許,我趨步向前,施禮問道:這是干嗎用?“給貓喝的?!边@位叫寬成的師傅看我對此等瑣事有興趣,就講說到道:他在寺外碰了一只流浪貓,他叫了幾聲,這貓隨腳跟進了寺院,到寺院就臥下不走了,寬成走到哪里,她就跟到哪里。寬成夜里讀經,她就躺在蒲團邊打呼嚕。說話間,一群貓從寮房里向外探頭探腦,寬成笑著指其中那只尾巴特別蓬松的說道:?!熬褪撬?,這些都是她生的娃?!睂挸烧f他從山東到終南山二十年了,住過茅蓬,也云游過十來個寺院,到草堂寺時間最長,算來也有七年了。每一個寺院他都是做飯,打柴。他說最喜歡到山里打柴,春天打柴最快,那些發芽的都是不好折的,那些枯黑無動靜的都是可用的柴,有的輕輕一折就斷。山里有花看,還有鳥叫。秋天也好,山里有許多野果子,總是裝滿了身上。有一次圭峰下背柴走迷了路,突然遇到一個長得很好看的村姑,一直把他領到山下,等他回身道謝,卻只見峪口滿樹玉蘭花。不見村姑。他揉了半天眼睛,覺得像是做了個夢。
凈業寺卡在終南山口中,寺院里也有一棵三百歲的白玉蘭樹,天律在這里修行過三年。有一個春天,他也記不得是他到凈業寺的第幾個春天,他日日天天寺院枯坐,讀經看云。,游客少時,他就移至玉蘭樹下,那棵巨大的玉蘭樹花朵擎在頭頂,偶爾一陣山風,花瓣還會落在書上。他覺得有一又眼睛一直在打量他,他沒有抬頭,等花朵落滿了經書,他感覺有人走近自己,是個女孩。又是這樣一個有陽光的中午,玉蘭凋謝,花瓣像是扔了一地的破布。他又感覺到了那雙眼睛,不遠不近,一直在看他。他抬眼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,走過寮房的柳樹,他有些困倦,移至書屋里想休息一會兒,等他醒來,玉蘭樹下的木凳子上坐著那位女孩,那女孩特意走到他跟前,把一本書塞進他手里。然后,她一轉身,像一個受驚的小鹿一樣奔出寺院。書里夾著十幾封信。是夜,月亮雪亮,他坐在玉蘭樹下看起了信,那是一個大一女學生的情愫,她愛上了他。從在玉蘭樹下看到他讀經的那一瞬間。
他明白她已經陷入單戀。他要點破她的夢,讓她醒來。在她第六次她來寺院那天,他主動要了她的電話和她學院的地址,他對那個站在玉蘭樹下紅著臉的女孩說:“我會去找你的?!彼娴娜チ?,他陪她在校院里散步,帶她去吃她喜歡的冰淇淋,總是送她到女生宿舍的樓下。揮手再見。如是半年,終天有一天,他送她到門口時站定,他說:“從此,我不能再來看你。我要進山閉關,多長時間連我自己也不能確定?!?/P>
他真的和師傅到終南山上閉關了一個夏天,每天都在砍柴,做飯,讀經,打坐里渡過,到凈業寺已經是初春,他第一眼看到玉蘭,玉蘭花打著苞,抿著白雪一樣神秘的微笑,只等著他回來。他跌趺在樹下,卻看到那一又清澈無邪的眼睛,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,就像這玉蘭終要開花,然后又一一落去。
北京的大覺寺和潭柘寺都有玉蘭花,潭柘寺里還是雙色玉蘭,初春時節,帝都的人都會到西山去看玉蘭。在北方灰暗的初春,玉蘭花如同天女散花,明亮飽滿,帶給人一種向上清澈的信心。頤和園樂壽堂前有幾株一百多年歷史的白玉蘭。據說慈禧的小名叫玉蘭,她也喜歡玉蘭花,而這幾株白玉蘭就是她下旨種植的。而大覺寺白玉蘭也是清代的,說不定也是老佛爺下令種植的。我這個推測是有根據的,大覺寺的大雄寶殿里,竟然有慈禧手書的三塊匾額,一為“妙悟三乘”,一為“法鏡長圓”,一為“妙蓮世界”。她不愛題字,可此寺就有三個手書。她的小名玉蘭,也許每年春天她都會來賞玉蘭,玉蘭也許能觸動她綺麗的青春回憶。激動之下就多寫了幾幅也難說。
作者簡介
青青,原名王曉平,中國作家協會會員,河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,河南日報報業集團駐濟源記者站站長,三毛部落文學平臺2017年度執行主編。著有《白露為霜——一個人的二十四節氣》《采藍》《小桃紅》《落紅記——蕭紅的青春往事》《訪寺記》等。其中,《白露為霜》獲孫犁散文獎,《落紅記——蕭紅的青春往事》獲第二屆杜甫文學獎。